admin 发表于 2018-9-21 05:58:25

她们穿着旗袍,追赶开往前线的战车,有的成为风语战士 | 止戈出品

这是一个差点被掩埋的故事。
昆明一个收破烂的,在整理废旧书籍时,突然从书中掉出一张黑白老照片。这张照片几经转手,被卖给当地的收藏家杨韧。一个偶然的机会,滇军历史研究专家陈秀峰看到这张照片。
他简直惊呆了。

2018年3月8日,众人为这张横空出世的照片举办了一个座谈会。这是一张大合影,题头写着,“滇籍旅长沙同乡欢迎云南妇女战地服务团纪念”“1938年元月2日摄”。



整整80年了。合影上的人,能知道消息的,都不在世了。来参加座谈会的,都是他们的子女。他们很快认出了自己的母亲,亦喜亦悲。
我也受邀参加了这次座谈会,看着这张照片,我一眼就认出了张芝。而随着不断地深入采访,一段可歌可泣的历史,慢慢洇现在我的面前。


我第一次采访张芝是在2003年。她独自住在一所破旧但很整洁的小房里。
让我不可理喻的一个细节是,接受采访时,突然飞来一只苍蝇,时年90岁的张芝,竟然开始满屋子追赶,直到把它赶出窗外。
“不能有苍蝇。”她不停地叨叨。
直到听完她的故事,我终于明白她的执拗。
出生于1914年的张芝,曾是云南潞西县长的千金,个性鲜明。


张芝(左)
16岁那年,有一天放学回家时,张芝在家门口碰到一位小“叫花子”。心底善良的张芝,从家里拿来食物给他。

后来,“叫花子”经常出现在她家门口,每次见到,她都会给他食物。慢慢地,张芝开始牵挂“叫花子”,担心他是否能吃饱,是否有地方睡觉。
有一天,“叫花子”不见了,连续几天都没有踪影。张芝去街头找,有人说,前几天有个流浪汉病死了。张芝因此伤心了很长时间。
直到1937年的一天,家里突然闯入一位年轻俊朗的军官。这位军官告诉张芝的父亲,他叫侯国玺,多年前就爱上了张芝,但因身份卑微,不敢妄想。如今,他已是国军连长,专程登门求婚。
张芝惊呆了,眼前这个军官竟然是7年前失踪的“叫花子”!
原来,街头乞讨的侯国玺,被卢汉收留并送进云南陆军讲武堂学习。升任连长后,侯国玺得知张芝在昆华女中上学,且仍未嫁人,果断上门求婚。
对于这门婚事,张芝的父亲并不同意,但他拗不过女儿。
直到多年后,张芝才理解父亲的考虑,他要的不是门当户对,而是在1937年,身为县长的父亲,已经知道身为一名军人,将要面对什么。



这次展示的照片,是云南妇女战地服务团在长沙的一个合影。女兵们全部短发,宽大的军装,难掩他们的婀娜与稚气。
在居中位置,坐着湖南省主席张治中和云南辛亥革命元勋李根源。
两个大佬一起合影,足以说明这个服务团的非同一般。
因为这张照片的出现,让我对这段历史有了更多的好奇。通过多方努力,我找到了3位服务团女兵的后代,他们的出身和张芝一样显赫:李景淑是李根源的侄女,她的父亲是当地乡绅;身为战地服务团副团长的胡廷璧,她的父亲曾任护国讨袁军中校参谋;苏志贤的父亲是当有很有名望的富绅,民国政府知事。
透过这张老照片,我似乎看到这群名门闺秀,在国难当头的义无反顾。而他们最终的结局,也令人唏嘘。
1937年10月5日,滇军60军在昆明誓师北上抗日,令全城震动。
受誓师大会的热血鼓舞,云南省立昆华女中的学生们发起游行请愿,最后竟然汇聚4000多名女生,直奔省政府,要求一起上战场。
在中国的抗战史上,有很多这样令人动容的场面。
张芝是游行队伍中的一员,提到花样年华时的这段经历,我依然能从这位90岁老人的脸上,看到那份激情与豪迈。
“龙云主席接待了我们,称我们是新‘花木兰’。”张芝说。让张芝激动的另一个原因是,身为60军军官的侯国玺,也将走上战场。
她希望和心爱的人,一起为国出征。
经过选拔,60位女学生组成云南省妇女战地服务团,大的25岁,小的仅15岁。出发前夕,在陆军医院进行体检时再现感人场面,千余名女学生拥挤在医院门前,含泪要求参加体检,争取去前线。
张芝和侯国玺也约定:赶走日本人,就回来好好过日子。
1937年12月13日,战地服务团从昆明出发,甚至还有女学生穿着旗袍,去追赶开往前线的战车。
经过多天行军,战地服务团经由贵州抵达长沙。这张老照片就是在长沙拍摄的。


这次展示的照片正面,用墨水标划着其中一个人,写着“李淑”。照片背面,写着一段话:
父亲母亲大人:这是儿同云南之同乡及全体团员在长沙时所照之相,存念吧!/儿淑/于1938年1.29
“存念吧”,这3个字,让我热泪盈眶。这是一位士兵对父母最后的告别。



李淑是谁?这张照片的主人引起我的兴趣。查阅云南战地服务团的名单,其中有两个人的名字相近,一个是李淑珍,一个是李景淑。
曾做过记者的我,希望能探知究竟。
在网上搜索,我看到有史料记载,在云南德宏,曾有一位名叫李景淑的女子,考入云南省昆华女中后,参加了云南妇女战地服务团。
很快,我找到了李景淑的侄子李佑君,这位84岁的老人很惊讶,竟然还有人对这段历史感兴趣,经过指认,他确定照片用墨水标记的那个人,就是他的姑姑李景淑。
1932年,李景淑考入腾越女中,其老师李生庄系中共地下党员。李景淑受其影响较深,在作文中写道:“现在要争取的是男女平权,女子也要参政……”


右为李景淑
两年后,李景淑考入云南省昆华女中就读。抗战全面爆发时,李景淑和4000女学生一起,走上街头。
在战地服务团进驻长沙时,正逢新疆督办盛世才邀请李根源赴疆,李根源借此将侄女李景淑带到新疆。到达新疆后,李景淑考入西北女子大学,后因经济困难,由李根源介绍到迪化中学教书。盛世才托李根源做媒,1938年12月,李景淑与盛世才的弟弟盛世骥结婚,育有一儿一女。
除了李景淑离开服务团前往新疆外,还有几名女兵前往延安,其中一位在途中过黄河时不幸落水身亡。关于他们的经历,也无从得知。
不同的选择,让他们有了不同的命运。



1938年2月底,战地服务团抵达武汉受训,那正是国共合作蜜月期。音乐家冼星海满怀激情地创作了《六十军军歌》:
我们来自云南起义伟大的地方,走过了崇山峻岭,开到抗日的战场,弟兄们用血肉争取民族的解放,发扬我们护国,靖国的荣光,不能任敌人横行在我们的国土……
不久后,60军开赴台儿庄战场。
前方传来消息,侯国玺所在的团一仗就损失过半,且他本人也失去消息。张芝和其他12名女兵悄悄爬上载兵列车,随军前往前线。



“如果他死了,我要去掩埋他的遗体,向他道别。”张芝告诉我。
当列车抵达车辐山站时,女兵们被卢汉派人拦下,安排到60军军医处,参加伤员抢救工作。
工作之余,张芝四处打听侯国玺的消息。有一天晚上,趁着双方停火,她一个人悄悄爬进尸横遍野的战场里,在死人堆里一个个翻,一个个找。
回忆起那个惨烈的场面,张芝不停地说,“到处都是苍蝇。”正是那次经历,让张芝对苍蝇产生了恐惧。
她始终没有找到侯国玺。
和张芝一起前往台儿庄战场的,还有来自贵州威宁的彝族女兵苏志贤。
苏志贤是因为逃婚离开自己家乡的,16岁时,继母将她许配给一位土司的儿子。出嫁那天,她一把抓过一杆枪,指着迎亲的人说:“我不想嫁了,你们回去吧。谁敢乱来我就打死谁!”然后策马逃到云南昭通,之后在一位修女的帮助下,前往昆明的教会学校学习。
抗战全面爆发后,苏志贤参与了游行请愿,成为云南妇女战地服务团一员。
在台儿庄战场上抢救伤员时, 苏志贤忽然看见不远处有一名战士被小鬼子按在身下,她飞奔上前,一脚踢在小鬼子脑门上。这名战士趁机爬起来,和苏志贤一起把小鬼子解决掉。



在台儿庄战场上,性格彪悍的苏志贤认识了军长卢汉。
有一天,卢汉军长到禹王山指挥所视察时,刚好日军攻了上来,在紧急撤退时,卢汉将军大衣忘在了指挥所。将军的物件在战时是高级机密,万一落入敌手,可从中分析出部队番号和指挥官级别。
卢汉军长着急喊道,“谁去把我的大衣拿回来?”话音刚落,一名战士就飞身上马急驰而去。山上依然有炮声传来,大家都有些担心。
不多一会儿,那名战士就骑着马取回了大衣。卢汉接过大衣,仔细打量着这个机灵的小鬼,忽然看出竟然是个短发姑娘。这个姑娘就是苏志贤。卢汉得知她也是彝族,就将其派到军部特务连担任译电工作。
在抗战时期中,中国军队的通讯经常被日军窃听。由于60军的将士大多是彝族,为了不让军事机密泄露,60军内部的电话员,一律用彝语传达。
苏志贤,成了一名风语战士。
血战台儿庄之后,60军再次前往武汉战场。张芝重新回到武汉的野战医院。

有一天,正在护理伤员的张芝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大喊:“如果没有了腿,我还怎么打仗?”
竟然是侯国玺。

原来侯国玺腿部受伤感染,住进野战医院。那天,医生要给他截肢,侯国玺情绪激动。
当张芝站在侯国玺面前时,侯国玺惊呆了,顿时安静下来。张芝找到当地一个名医,把侯国玺的腿保了下来。
武汉会战后,战地服务团成员被分调到滇军各部队,参加长沙会战及坚守湘赣鄂等地的长期对日作战。期间,张芝还担任了“六十军难童教养院”院长工作。在一次火线救护中,她被日军的弹片击伤头部。



1942年,云南妇女战地服务团回撤昆明。1945年,侯国玺随部队前往越南接受日军投降。
赶走日本人就好好过日子的约定,并没能实现。


张芝与丈夫定制的纪念物
3年内战之后,时任保安团团长的侯国玺在昆明起义。战争彻底结束了,一起过好日子的约定依然没能到来。
不久后,侯国玺被关押。张芝情急之下去找卢汉,她发现,卢汉也被监视。而她自己,也很快被打成“现行反革命”,锒铛入狱。
在狱中,张芝得到消息,侯国玺在关押期间病逝。
在此后的一生中,让张芝始终不能释怀的是,曾为孤儿的侯国玺,他死后是谁收的尸?葬在何处?
60岁那年,张芝刑满出狱,之后一直独居。2007年,93岁的张芝在一家敬老院去世。
前往新疆的李景淑,于1947年和盛世骥离婚,返回北京进入外交部工作,随后和法国大使馆的一位参赞结婚。1949年,正在怀孕的李景淑随丈夫返回法国,在大海中的轮船上生下一女,取名海伦。


1940年9月18日国耻日,李景淑抱着儿子盛明沙
20年后,李景淑在法国病逝。

在生前,她多次向孩子表示思乡之情。她的女儿海伦,曾两次来中国寻找母亲的亲人,了解母亲的过往。
曾为战地服务团副团长的胡廷璧,在1950年初,和曾为国军团长的丈夫李达人逃往缅甸,加入国民党败退残军,李达人任云南反共救国军第十纵队司令兼反共抗俄大学第三期大队长。期间,胡廷璧在腊戌发动缅甸华侨妇女,组成妇女联合会,募制军衣支援丈夫。
1954年,胡廷璧与丈夫撤往台湾,于1999年在台去世,至死没有回到家乡云南。
我联系上了她在台湾的儿子,但是对于母亲更为详细的过往,他不愿意多说。



和张芝一样,风语战士苏志贤也是孤身终老。
在1945年,卢汉率滇军主力在越南受降时,中央军在昆明发动“捣龙事变”。苏志贤受命用彝语通知卢汉,无奈远在越南的卢汉,只能眼睁睁看着蒋介石解除了龙云的军政职务。
到了1949年,卢汉起义前夕,仍然在军部机要处工作的苏志贤,发现机要处有一名军统女特务,将卢汉的动向不时地传给军统局,她再次用彝语向卢汉汇报了此事。卢汉派人查实了军统女特务的身份,将其清除,保证了云南起义的顺利进行。
而之后的历次政治运动中,曾为情报人员的苏志贤,遭受了比别人更多的折磨,直到患上精神病。
1974年初,苏志贤卖了家里的一头猪,买了去北京的火车票,找到卢汉。卢汉一时没有认出来她,她就用彝语说:“您还记得当年在台儿庄的事吗?我是帮您去阵地取大衣的苏志贤!”在北京的卢汉忽然听到乡音,一时间感慨万千。
苏志贤恳求卢汉为她写个证明,证明她当年参加抗战,证明他当年跟随卢汉一起起义。看到当年那个立志报国英姿飒爽的姑娘,已被历史碾压成勾腰驼背的老妪,卢汉甚是心疼。他找来纸笔,亲自为苏志贤写了证明,还留苏志贤在家中吃了饭。
苏志贤离开北京没多久,卢汉去世了。
苏志贤的侄女安善岚告诉我,苏志贤整天背着自己缝制的一个斜挎包,里面装着几块石头,甚至睡觉时都不离身,“姑妈始终没有安全感。”
记得在1962年时,姑妈曾经给她看过那张大合影,“她说话时眼睛都在放光,她一生都在怀念那段抗战岁月,那是她最为自豪的一段经历。”
1989年,苏志贤去世。临终前,她告诉安善岚,把自己所有的手稿、材料,全都烧了,不留下任何痕迹。



2006年,云南妇女战地服务团的幸存老兵组织过一次聚会,当年的60人,仅有6人参加了这次聚会。



那次聚会上,滇军历史研究专家陈秀峰将收集来的一张老照片送给女兵们,那是1938年春天,著名战地记者罗伯特·卡帕在女兵集训时拍摄的。
女兵们全部短发,昂首挺胸,宽大的军装,难掩他们婀娜的身段与一脸的稚气。在那个同仇敌忾的年代,满腔的热血,让他们根本没有去考虑到战争的惨烈。



他们更不会想到,这段在国难当头挺身而出的经历,最终会成为他们命运的滑铁卢。
在那次聚会上,6位女兵全体起立,再次昂首挺胸,一首唱起了雄壮的《六十军军歌》:
我们来自云南起义伟大的地方,走过了崇山峻岭,开到抗日的战场,弟兄们用血肉争取民族的解放,发扬我们护国,靖国的荣光,不能任敌人横行在我们的国土……
2017年7月,最后一位战地服务团女兵赵凤稚去世,至此,60位抗战女兵与80年前的老照片一起融合为历史,为后人留下了一曲“云南花木兰”的英雄壮歌!
近几年来,随着大家的不懈努力,这段可歌可泣的历史,被越来越多的公众知道。
一个让安善岚意外的事情是,2018年清明,他们回老家上坟,在姑妈苏志贤的墓前,竟然发现插着一束漂亮的塑料花。
在微风中摇曳的花朵,婀娜如那个时代的花样年华。
https://imgcache.qq.com/tencentvideo_v1/playerv3/TPout.swf?vid=k13489k5nis&auto=1云南妇女战地服务团,1938年。

采写:汤兴萍   刘霞 编辑:孙春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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